咸鱼文手。

摆渡[龙崎郁夫/入陶大威/微水仙]

一年前的旧文 一年后的今天社刊终于做完 这篇文章也终于可以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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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曾经有一位先生,专门教我诗歌。

他频繁地说一些其他先生不会说出的句子,对此,他解释为,他是一个情感很丰富的人。

运用从我的逻辑学老师那里学来的理论,我分析不出这两句话的因果关系。

那位先生是最快离开我的人,和我相处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被我的祖父解雇了。原因,据祖父说,是我不需要学会情感,而要学习诗歌,必须要拥有情感。

祖父不希望我拥有情感。他察觉到不该让我接触诗歌之后,就立刻下令让那位先生离开了。他寄希望于,通过这样的方式将那位先生带给我的影响消弥到最低。

但我的大脑所缺乏的功能,除了情感,还有遗忘。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相处的一个星期里,那位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

「人生是一次摆渡。」


02.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是去杀一个人的。

那个人是黑社会组织的头目,罪名是私下贩卖毒品给未成年人,并且在争夺地盘时杀害另一黑社会组织成员。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我去晚了一步。赶到现场时,我看见你正拉着那个人从建筑物里出来,他的手被反剪在背后,手腕上环着锃亮的手铐。

我看见了你的脸,并且立刻分辨出,你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刘海下,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的一位先生告诉我,世界上不会有长相相同的两个人,即便是同卵双胞胎也一定会在某处有细微的不同。可我的眼睛看到的,确实是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先生说,不可能的事件发生时,人可能会诧异、惊恐,甚至做出过激的行为。所以我退了一步,站进了不会被人发现的阴影里。

既然不需要我动手,我决定多停留三分钟,以确认那个人真的是被警方抓获并将得到制裁。你押着犯人上了警车,然后又回过身来,向建筑物一侧的楼梯口走去。

那里站着一个呆愣的小孩子,从表情可以分析出,他并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我收集的资料里,犯人有一个前女友留下的小孩,除此之外没有亲故。

你在那个小孩子的面前蹲下来,一伸手就把他圈进了自己的怀里,一手抱着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肩头,另一手以和缓的节奏抚着他的后背。先生曾告诉我,这是安抚幼小儿童的方式。你这么安抚着那个孩子,嘴角带笑地轻声说着什么。

我站在雨里,感觉到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上,衬衫被打湿了黏在背上,造成一种奇怪的触感。我的目光停在你的嘴角。先生们教给我的知识里,并没有哪一条能对应我这一刻的内心感受,毕竟他们都认为,我是天生没有内心情感的怪物。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感受到了某种东西。诱发这种感受的,是你的笑容。

这种感受,我找不到词汇予以形容。教我语文的先生曾经向我描述过一个词,他说这个词在具象时用于形容比正常略高的让人感觉到舒适的温度,而抽象时,可以用于形容一切让人想要靠近的事物,比如冬夜里的火光,烫到恰好温度的烧酒,还有恋人的怀抱。

这些形容都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围,我从未想要靠近什么东西,不论是烧酒还是火光。但这一刻,我似乎想要靠近你。

这个词是温暖。你是温暖的。

可是,先生们教给我的所有知识里,最被反复强调的一条是,我是生来没有欲望的人,我不会想要得到任何东西。

这跟此刻我的想法形成了一个两难的悖论,我这么思考着,便觉得惊讶起来。


03.

第二次见到你时,我从超市里买了必须的用品,准备收拾行李去另一个城市杀一个人。

经过广场时遇到你,你背靠着石拱下方的石柱,低声和石柱另一面的男人交谈着。

那个男人我认识,我孙子会松江组的头目,平日里行事不能算正派,但还不到让我追杀他的程度。我站在离他较远的地方,视线的角度有些偏斜,但勉强能辨别得出他的唇形。

他说话中反复用到一个人名,我思考了一下,认出那是他在叫你。

郁夫。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停下脚步去读他的唇语。先生说,一个人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时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可我的一生里,明明从未有过感兴趣的东西。

身后突然有人朝我伸出手,想要拍上我的肩膀,我往侧方一个闪躲,然后转回头去。

先生说,从后方拍肩膀这种动作,一般只发生在两种情况下:一是熟悉的朋友偶然相遇上来打招呼,二是有人来找麻烦。

我没有任何朋友,所以,这是来找麻烦的人。

我看见一个男人的脸,他正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显示出极大的惊讶。我认得他,他是那个松江组头目的手下。极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我扭头朝你和那个头目的方向看去,发现你已经消失不见了,而那个头目正在向我的方向走来。

这意味着,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看到我和你同时出现在视野里。我不知道你和那个黑社会头目的关系如何,是否到了不会互相猜忌的地步。不论如何,根据先生教给我的理论,我出现在那个头目的面前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我又看了面前那个男人一眼,转身折向了另外的方向。

破绽有好几处。我同你的衣着不同,发型也不同,虽然长着完全相同的五官,但我想你并不会像我这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嘴角那个让我觉得温暖的笑容,忽的希望今天的偶遇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麻烦。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愿望。


04.

我的一位先生曾经说,我的人生是他见过最无趣的。

可是直到那位先生离开,他都没有教会我什么是无趣。逻辑学的先生说无趣和有趣是很难单独证明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曾经历过无趣,也就不会觉得有趣;反之,不曾经历过有趣人生的人,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无趣。

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一种,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后者。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体会不到有趣和无趣的人生虽然可能不是那么幸福,但至少不会因为无趣而痛苦。

何况对我来说,我也体会不到幸福或是痛苦。

第三次见你的时候,是在一个游乐园里。

我刚杀死了某个拐卖儿童的罪犯,他的血溅在我的手上还没来得及洗掉,才走了几十米远就看见你坐在公园的路边长椅上,闭着眼眸一动不动。

走到你跟前,我看见你的腹部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仍在缓缓往外淌着血,周遭的衣服已全部被染成了深紫的颜色,血液顺着衣角一点一点地淌到长椅上,然后沿着缝隙滴落在地面上。你的表情凝固在一个将哭未哭的模样,胸腔的起伏微弱得几不可辨。

枪伤,子弹斜穿进腹腔卡在了深处,伤口经过剧烈运动有一些撕裂。

我的脑海里存着一整套对于这种伤口的救治方案,可我只是站在你的面前,并没有动作。

我存活着的使命是正义的杀人机器,救人活命并不是我的任务。我难以从先生教授的语言里找出适合的形容词来描述此刻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我对你似乎怀着毫无缘由的亲近,而这种亲近让我不愿你死去。可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为杀人而存在,我从不救谁。

如果说笑着的你是有趣的,那面前这失去知觉如死去一般的你,便是无趣的。

我安静地站着,看着你的血液在地面上蓄成一小滩。此刻的行为已经突破了我对于自己的所有认知,杀人之后,我本该立刻离开现场,而不是在这里,徒劳地看着一个也许就快死去的人。

但,我很想知道自己心里这种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这也许是我人生里,仅次于杀人复仇的,最强烈的一个执念。

后来,我曾遇到一位女心理医生。她很多次声嘶力竭地试图告诉我,我也是有感情的人,我也应该会哭会笑,我不是天生的杀人机器。

我听着她的话,不自觉地想起你的笑容。好像在她之前,我就已经从你身上学到了这些。

我是有感情的人。

我所有的紧张,疑问,兴奋,不满,都是后天习得,可我对你的这种难以言述的心情,却是有生以来唯一的自发情感。

只可惜,再没有人教会我,它究竟是什么。


05.

后来我又见了你一次。在马路上,你拎着一个袋子,独自走得很慢,脸上还皱着眉头,像是腹部的伤口还没痊愈。我取出一只口罩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看着你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错肩而过。

只几秒的的时间,我看见你虽然走路的姿势并没有什么异常,但紧蹙着眉头,额上的汗已经沾湿了刘海。你手上拎着的,是一盒蛋包饭。

那一刻虽然心里有着停下脚步来多看你几眼的想法,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做。毕竟这样的举动,并不符合先生教给我的东西。

我甚至觉得对我而言,你是危险的。

又往前走了几步,我看见一家餐厅,招牌上亮着的标志和你方才拎的袋子上一模一样。几乎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推门走了进去。

这就是我觉得危险的地方。因为你的缘故,我已经很多次做出了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缘由的行为。然而先生们告诉我的,分明是如果没有人给我指令,我不会有任何呼吸以外的自发动作。

他们同时也说,作为一个杀手,任何可能干扰到自己行动的旁枝末节都应该尽量撇清,否则很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甚至丢掉生命。虽然生命这个词对我而言的意义也近乎于零,但祖父给我的命令,是尽可能保全自己的生命,从而实现更多的正义复仇。

店老板走过来招呼我,我扫了一眼菜单,告诉他我要打包一份蛋包饭。

其实这种东西我从没有吃过。一份有800卡路里左右,而且属于高蛋白质餐,吃多了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可我还是出于某种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心情,想尝试和你一样的生活,哪怕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等着老板打包饭菜的时候,我听到他和另一个店员悄悄说:“你看那个小哥的身形是不是很像郁夫?”

当时的我没有想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虽然东京是这片国土上最大的城市,但你是警察,我是杀手,我们出现在同一个现场的几率,根据先生教我的方法计算,还是比两个陌路人相遇高上很多。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世界。

你的讣告挂在报纸上,然而更醒目的是头版里的报道。警署头号刑事和黑社会头目死在一起,舆论纷纷,各家媒体都有自己不怀好意的猜测。

我想起小时候祖父每日里的抱怨。他说着天道不公,说着那么多坏人都还活着,他的儿子儿媳却死了。我从未理解过他当时的疯狂执念,哪怕用尽所有先生教我的逻辑,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此刻,我似乎了解了。那么多人还活着,你却死了。

我不知道你同那个黑社会头目的关系,也不清楚报纸上的纷纷猜测究竟有几分真。所有这些,我都看到听到,却不愿去思考了解。

我只知道你死了。

胸腔里那种迟钝的感觉,又是我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新体验。但这一次,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毕竟先生说过的,那叫做心痛。


06.

这个没有你的世界显得空荡荡的,哪怕这之前的很多年,我都这样生活着。

我父母的死,尚有肇事者可寻,而你死于自尽,似乎也无人可以复仇。

我曾去监狱里见过那个据说是你亲生父亲的人,见到他的时候,整栋监狱大楼的监室几乎都暗着,唯有他这间还亮着灯。他还保持着自己在警署时的习惯,姿势端正地坐在单人监室里的方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我无声地打开了监室的门。他毕竟曾是经验丰富的刑事,我刚靠近了几步,他便从椅子上跳起,豁然转过身来,拉开了防御的架势。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拿掉了方才为了伪装而扣上的警帽。他看了一眼我的脸,忽然颤抖着后退两步,摔倒在地上,撞倒了椅子发出很大的声响。

深夜里,声音传出去很远。

警卫大概在三十秒之内就会到达门口。我又看了地上的他两眼,转过身离开,把门扣回去,听见门上保险锁轻轻咬紧了锁舌。从门上的小窗里,我看见他还歪倒在原地,脸上的泪痕在白炽灯的光芒下很是显眼。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去找他,似乎是在某些瞬间有过杀他的念头,但说不清杀他的理由。若说他间接害死了你,似乎也不算;说他曾经罪大恶极,却也不过受人之命。

他这样活着,未必比死去好过。

因为你,我似乎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此放弃了自己的道路。祖父和先生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还记着,他们给我安排的命运,我也会不抗拒地继续走下去。

祖父不希望我拥有感情,因为他觉得,有感情的人会有弱点,会怕,而这样的人,当不了他心中那个完美的正义杀手。

现在我也似乎拥有了情感,却不像他认为的那样,从此便有了弱点和恐惧。

我儿时的家庭医师称我为脑男,因为我的大脑从不忘记任何事,所以,同你的每一次会面也都像录像一样刻录在我的大脑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任何时间想起它们,在脑海中放映着,就像是在现实中又经历了一遍一样。

你从这个社会上死去了,但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大脑。你从此只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我活着,便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教我宗教常识的先生说,不论基督教与佛教,都主张死后有天堂地狱。

我想,这样的话,我死后也可见到你。

即便你高在云端天堂,我身入十八地狱,我也要穿过刀锯石磨,血池油锅,从地狱去天堂见你。

我不惧疼痛,唯怕见不到你。可若是无论死生都与你不离,那生也不苦,死也无惧。

像我的先生所说的那样,若人生是一场摆渡,那因了你,这渡船的来处与去处,便都是深情脉脉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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