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文手。

亡魂册。[明代/信手胡写]

最近没有更相逢 因为在不务正业写这篇= =朋友给的世界观 边写边改基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但还是感谢 史料部分很多难以查证或者我没有查到 有谬误请包涵指正。

——分割——

001。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

军帐内,一面屏风将偌大的空间隔成两半,外侧较大的这一边,桌案前安静地站着着一个人。他穿着朝服,戴着朝冠,身上一品的仙鹤补子被袍子映得发红。背朝着门帐,他盯着面前的秋山行猎图屏风,面无表情,眼神冷肃得像亘古的冰川。

大帐外跑进来一个小宦官,见了帐内的人就匆匆跪下磕头,急得头上的刚叉帽几乎歪了。

“大学士,马公公…他…他请您过去。”

被称作大学士的那人转过身来,平静得连头侧的展角都似乎没有晃动。他定眸看了那小宦官一眼,开口道:“有劳带路。”

小宦官跪在原地,抬起头怯缩地看了眼前人一眼,就像是被什么烫到了眼睛似的浑身一颤,嗫嚅道:“您这公服……”

大学士低头看了一眼,小宦官跪在他的脚前不远处,低着头缩着身子,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他郑重其事地扶了扶环在腰间的玉制素带,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温和道:“无妨。”

我听他这一句,才意识到我目的本不在此,却已经在这里逗留得够久。我先他们一步踏出大帐,帐外漫眼皆是一顶顶大小不一的军帐,蔓延到尽头变成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沙地。我辨认了一下方向,轻飘飘地朝最大的那个中军帐飞去。

最后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方才所在的那个大帐,只见那个小宦官跌跌撞撞地跑在前头,而那位大学士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平静。


这位大学士,二十二年前我曾见过。

那时在应天府,我随着一行徒步的朝廷官员朝着城外走。一路上遍地都是失落的亡魂册,我信手一本本地收起来。这些死者大多是朝廷征召的兵役,一辈子只在农家和军营里打转,变成一本薄薄的亡魂册只是须臾之间的事。这些亡魂册的内容也大多雷同,无非是些春种秋收、突刺收刀、生火备炊之类的事。我一开始还翻开了看看,后来也失了兴味,只手上片刻不停。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我下意识地停下手上的动作。一群人簇拥着朝我所在的方位缓缓踱了过来,两行人就在我的不远处碰了面。徒步的人中,走在最前面的直直来到马上为首那人的面前,行了个大礼。

“燕王殿下。”他这样称呼对方。

马上的人目光厉如刀刃,像是带着血腥气,但还是伸手扯住了有些受惊而仰头欲嘶的马匹,偏头看向身旁马上眯着眼一身僧袍的人。

那人小声地开口,声音涩得像裂纸:“这位是翰林院编修,杨之荣。”

燕王会意地朝地上那人点点头,示意后面的人提一匹马过来给他,同时拨转马头正欲前行。

杨之荣却忽然伸手扯住了燕王的马缰,那个瞬间,我看到至少三四把刀剑出鞘。我几乎毫不怀疑,那个人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说不准我现在走过去,等我走到的时候,就能把他的亡魂册捡起来放进袋子里。毕竟他还那么年轻,年轻到他的亡魂册不可能有多少厚度。

但他没有死。

燕王喝住了手下,杨之荣昂首看着马上的燕王。燕王的铁盔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是磨利的枪尖,顶上的盔缨红如血染。

杨之荣说:“殿下,你欲先继大典,抑或先祭皇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是籍籍无名的翰林院编修,七品的青袍在燕王锃亮的山纹甲面前显得灰扑扑的。

而今一晃二十年,他已改名杨荣,着一身绯袍,举手投足间,也早没了当时的年轻气盛。


002。

我是酆都的司命使,专管来人间收集亡魂册的差事。

世人都以为人死后灵魂或是升天或是入地,实则全部化为了亡魂册存入酆都。根据各人人生经历的不同,死后化作的亡魂册也薄厚不同、内容各异。有的人化作半册论语,有的人是一部春秋,还有的人化作兵法、剑谱、农书……自然也有化作一叠废纸的,好在酆都的归魂馆来者不拒,眼下所藏只怕大半都是不知所云的废纸。

人生所历短浅的人,化作亡魂册的时间也快,几乎是死后瞬息之间,就变成了薄薄一叠纸落在我面前;那些一辈子做过大事、搅弄过风云的,又或是实在执念太深、执拗地不肯消失的,自然费的时间长些,于是他们得以用亡灵的姿态最后再看看这世间。这也未必全然是件好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这生前死后两相的差距,挨不过去便成了疯子,最后的亡魂册上,半册都是不知所云的疯言。

我无事时最爱在归魂馆待着,翻翻那些封存的亡魂册。人这种生物实在是难料得很,你以为他称王称帝,亡魂册上定是记着自己昔日的赫赫战功,翻来一看却是几幅田园小景,文字里载的尽是他少年时耕读山中、走马天涯;你以为这人富甲天下,亡魂册上说不得是什么商贾秘技,谁知却全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永乐二十二年的那一个夏日,我是抱着极期待的心情去的。毕竟,那是个文成武就、成就煊赫的帝王,我很好奇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亡魂册。而且,他会花上相当的时间化作亡魂册,也许还能与我聊聊天。毕竟司命使的工作,实在是寂寞了些。


杨大学士跟着小宦官入了皇帝的大帐,帐内站着一个焦急无比、在玉屏前来回踱步的太监,还有另一个人,身上穿着朝廷高品文官的常服。我看着他也有些眼熟,能让我眼熟的文臣可不多,想来这些年在战场上收拾亡魂册时也没少见过他。

“金公。”杨荣向那人拱手道,那人也回了个礼。两人都安静地看向那个太监,他戴着三山冠,衣着要比那小宦官贵气得多,只是配上眼下这焦急神情,再大的贵气和架子也都端不住了。

那太监道:“陛下…陛下他……”想是惊慌过度,他竟言不成句。两人都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止住了他的言语。杨荣挥挥手让带路的小宦官下去,然后在小宦官的背后,同那太监使了个眼色。

一会儿,想是又有一本亡魂册要收了。

我径直穿过屏风,眼前是一张床榻,虽在行军之中,这张床榻依然半点不显简陋。床上躺着一人,床边又坐着一人,两人都穿着一式的兖龙袍,两张脸竟是全然相同,只是躺着那人面容枯槁,气色要比坐着的那位差得多了。

见我靠近,床边坐着的那人警觉地回过头来,目光紧盯着我。

能看到我的,只可能是亡魂。看来床边坐着的这位,就是我今日要来见的,大明皇帝,朱棣。


003。

朱棣见我到来,神色里满是警慎,却毫无惊慌,这倒是少见得很。我们面对面相觑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司命使?”

是了,世人虽不能亲见酆都的司命使、归魂馆,但总有些修仙者得逢造化、窥破天机,传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事情去。朱棣位尊九五,知道这些也不奇怪。何况,朱棣绝不是个普通的皇帝。他派人在民间寻过张三丰,还派船队数下西洋,带回无数奇珍异宝,也听遍了奇闻异事。前代的皇帝里求仙问道的不在少数,但发动这么大规模的人力物力、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寻访的皇帝,他是第一位。

“陛下,请吧。”我向他微微欠身。

他嘴上的两撇胡子颤了颤,忽然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一个亡魂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笑,这场景还是有几分瘆人。

“酆都鬼域,阎罗为尊,尊使称我陛下,倒是不敢当了。”

我失笑,还来不及说话,就看方才的太监陪同两位大大学士绕过屏风走了过来。两人见了宾天的皇帝,表情倒也无甚变化,甚至都只望这个方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宜。

朱棣对这一切似乎全不关心,只瞥了一眼,便抬脚要往外走。

“陛下不担心?”我指了指那边正在交谈的几人,“你的太子远在千里之外,大明的命运,此刻可全在外人手里。”

“杨、金二位,向来得我深信,马云服侍我多年,虽无见识,但胜在忠心。太子仁厚,皇太孙聪慧,可保我大明百年无忧,我有何可担心?”他说着的时候,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我才终于感受到,他是那个坐拥万里江山的永乐大帝。他虽不是开朝的君主,但他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自己打来的。


我陪着朱棣慢慢往酆都的方向去,他走得并不快,我也不催他。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河山千里,以往我见过的那些帝王将相,也多有留恋不舍的。但朱棣似乎并不关注周围的景致,他像是思考了一路,在将近酆都之时,他突然问我:“朕听闻,三代以内血亲,可以借阅归魂馆里的亡魂册,此事可当真?”

他知道得可真多。我扭头看他,似笑非笑地问他:“不知陛下想看谁的亡魂册?”

他沉默,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见面以来,我似乎第一次见他如此局促。

“陛下想来也知道,建文帝尚未过世。”

他简短而笃定地说了一句:“我可以等。”

“不知陛下,何以自比?”我想了想,换了话题。我原以为他会回答宋时的太宗皇帝,但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要他承认自己同赵光义一样,只怕很难。

只是我没想到,他说:“可比汉时光武帝。”

酆都阎罗殿的檐角高高地飞在眼前,周围来往的鬼差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带着朱棣在大殿前站定,他站在滴水檐下向我一拱手就要往里走,我叫住他:

“在我眼里,陛下可比秦皇赵政。”

他停住步子,视线扫向我,像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发火。毕竟,这可不算一个太让人开心的比喻。然而,他是人间帝王,我是阴罗使者,我敬他,却不必惧他。

“陛下坐拥四海,五伐漠北,四夷来朝,遣使西洋,兴修大典,可称得上文治武功,万代一人。”

“然陛下大兴文字狱,清除异己,捕罗前朝重臣,方氏十族,黄氏满门,上千卷亡魂册至今在归魂馆夜夜悼哭,还望陛下届时,好好听听。”

在我提及方孝儒黄子澄的时候,朱棣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颤抖。他像是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挺起了他的头和胸膛。

“帝王者,毁一家而治千里,累十载而功万代。朕问心无愧。”


004。

景泰二年春,我在福宁州的乡下,收到一本很特殊的亡魂册。

闽地不属中原,朝中的达官贵人除非原籍在此,罕有终老闽地的。我在福宁州一个破庙里捡到的这本亡魂册,主人是前任的礼部尚书,却并不是闽人。

在脑海中咀嚼着这人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信手掂了掂他的亡魂册,这册子意外地薄得可怜。一位正二品、历经六朝风雨的致仕老臣,化作的亡魂册不当只有这点厚度。

话又说回来,这样一位贵人,也不该死在这破庙里。

翻开亡魂册,里面只记载了一则故事,是主人的亲身经历。我读着,只觉得文字中所描绘的一切恍惚间就在眼前,破庙里青灯古佛,蛛网四结,庙外风雨大作,浪涛如啸。

[二十一年夏,诣建文君于福宁无名寺,二十余春秋迁变,前尘仿若隔世。昔日金殿之上,君居陛台,余候阶下,如今相对,不过一僧、一俗,鬓皆苍苍矣。]

[问曰建庶人、吴庶人、衡庶人何在,余不答,建文君亦无言。吴庶人、衡庶人幽锢凤阳,尸骨早朽,建庶人淹禁深宫,牛马不辩,聊消残生。余非不知,但不忍耳。]

[余斗胆问恭愍太子何在,曰薨于中道,仓促掩于吴郡荒郊,尸骨难寻。]

……

合上亡魂册,我心中对这人已有了印象。

永乐初年,朱棣遣户部都给事中胡瀅,以寻访邋遢道人张三丰之名,遍行州府,寻找先皇帝,也即世人口中建文君朱允炆的下落,数载无获。永乐十七年,朱棣再遣胡瀅,历时四年有余,终于二十一年冬秘返京师,至宣府夤夜请见,四更方出。而后,他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各朝,官至礼部尚书,景泰朝告老致仕,寿高已极,想不到却死在了这里。

我收回神思,发现窗外远处灯影如豆,天色竟已黑了。

我察觉到有人正秉着烛火朝这里走来,才想起我虽收了亡魂册,却不见胡瀅的尸身,想来是有人收葬了。只是这样的荒野小庙,只怕几年难有一次香火,有谁会在这里?

有人推开了门,举着烛火向屋子里走进来。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见一个老僧,手拈念珠,跪坐在蒲团上,随即开始默诵经文。我仔细听了听,是往生咒。

他在为胡瀅消业超度吗?

我仔细看了看老僧的形容,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心底倏地一动,我想起胡瀅的亡魂册上所记“诣建文君于福宁无名寺”之语。

此地正是福宁州。

我再看那老僧,一身粗麻僧袍,足下一对草鞋,已穿得破烂不堪,脚并拈着念珠的手上都结了厚茧,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帝王贵气,只是面容平和,眉眼静肃,像是前尘往事毫不介怀。

我耐心听着老僧诵完十遍往生咒,又看他为胡瀅点起一盏祭烛,借着那烛火,我看见桌案上另有一座牌位,上书“杭州府主录僧大师 尊诲上溥下洽”。

溥洽?

朱氏自立国以来,皇家及远近宗室多有主录僧,这溥洽便是前朝建文帝的主录僧,建文亡遁后,朱棣疑他私放建文,囚于囹圄一十六年,直至朱棣的主录僧道衍姚广孝临终求旨,才为朱棣所开释,想不到,他竟也到了这里。

老僧添完烛火,转过身来,目光竟直直盯着我。我悚然一惊,自我入这凡世,还未有谁活着却能看得见我,建文帝一生所历常人难及,又枯坐孤庙数十年,难道真有这般能力不成?五十年前我初见他时,他可全然不知我的存在。

“司命使。”他看着我,笃定道。

我双手合十,向他见礼:“陛下。”

“当年,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只是那时贫僧未修佛法,又得异人相助,未得见尊使真容。我师溥洽授我秘传,贫僧远遁江湖,苟且残生,今方有此幸。”

朱氏的主录僧们当真不凡,先有道衍能运筹帷幄,算计庙堂,后有溥洽能看破阴阳,授弟子如此绝技,这般能力,着实可怖。

我一时起了好奇,他却似乎不愿多谈,草草交谈几句,他便举起烛台,转身出门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数十年前的一桩悬案,正在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摊开,包裹着秘密的浓雾像是被窗外的海风一点一点吹散。这么多年,朱棣,朱允文,溥洽,胡瀠,甚至姚广孝,杨荣,很难说有谁不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一切,都源于整整五十年前,应天府城破的那一天。建文帝在宫中举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但秘密是烧不掉的,人心是烧不掉的。

总有人不甘心,总有人不放心,秘密不能永远是秘密。


005。

天顺六年,我途径福宁州,带走了建文君的亡魂册。

那惊天一役之后,他从高不可攀、锦衣玉食的帝王,一朝变为江湖匿迹的游僧。整整六十年过去,他终于不必再藏匿行迹,不必再风餐露宿,不必再亲看自己昔日御封的皇太子转死沟壑、尸骨无存。

化作亡魂册之前,他问我,能不能看一眼方孝孺的亡魂册。酆都的规矩,三代血亲以外若要借阅亡魂册,须得家人首肯。然而方家夷灭十族,又何来家人可言?我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归魂馆调出了这本亡魂册,说是册,其实不过白纸一张,寥寥数言而已。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三纲易位兮四维不修。骨肉相残兮至亲为仇,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翻过背面,上书斗大四字,曰“取义成仁”。建文帝展纸细阅,泪落如珠链。亡魂册本非凡物,泪水落下直接穿透了纸页,打在地上,洇成小小的一滩。他颤抖的手很快握不住纸张,我连忙接过那纸,看着他的魂魄在我眼前慢慢变成了一本册子。

这个家族的第二位皇帝,这个王朝最大的谜团,就这样在我面前,在这乡野之地,消失不见。

我带着他,往酆都一路缓行而去。

那里还有人在等我。


这一年,距离朱棣逝世已经三十八年,他依然以一个魂魄的样子活在酆都。

这么多年来,这么有耐心、又这么能熬的,我只见过他一个。他甚至有了自己的住所,虽然比不上他在人世的寝宫豪华,但在酆都万千亡魂之中,也算是独一份。我有时候,并不太懂他为何如此执拗。

江山是他站了,龙椅是他坐了,他打下的国土之广,去过的疆域之远,甚至超过了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我不明白,他为何还如此执着于三十八年前,那个被他抢了皇位的侄子。

我走到酆都的城门口,朱棣一如既往地在奈何桥畔等着我。只可惜,这一次,他还是看不到建文君的亡魂册。

“我是他的三代血亲,为何我看不得?”朱棣眉间紧蹙,话声里隐含怒意。多讽刺,三代血亲,却是谁把吴庶人、衡庶人逼死凤阳?又是谁逼得建文君一生难安?又是谁,将年仅两岁的建庶人囚禁深宫五十年?皇亲国戚,天潢贵胄,这血亲,可是要命得很。

“建文君说,他的亡魂册,不允你看。”

朱棣愣怔片刻,忽然冷笑起来:“哼,他朱允炆一生宽和,偏在死后来和我作对。真像他父亲,纵死也不让人好过。”

我听着他的言语,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滋味。我作为司命使已经数十年,朱棣是第一个让我如此头痛之人,偏偏阴司自有法度,有些事,我纵能稍作阻挠,却也终拦不得。我按捺住心中搅动的不快,从怀里掏出一叠薄薄的册子:

“但有一本亡魂册,书主嘱我交与你。”

“谁?”

“杨文敏,你可知?”

朱棣收起一脸的不快,稍稍整肃了表情,目光紧紧盯住了我:“杨荣的亡魂册?杨勉仁二十多年前就已过世,你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杨文敏逝世时嘱我,要在建文君过世之后,才能将这亡魂册与你。”

朱棣走上前来,表情似乎渐渐黑了下去。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建文四年,应天府奉先殿,烈火燃天。

建文帝背对着冲天的火光,听着背后的大殿在火中哔剥作响,忍不住闭上了眼。

大明建国尚未及四十年,他这个皇帝就已经落到了如今的下场。此刻在城门口血战的将士,已是天家在军中最后的倚赖,而他身边的众人虽忠心耿耿,却全是文臣,别说助他剿灭燕贼重振天威,就是让他今日能免于一死只怕都困难。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为君四载,能得如此忠心相随之人,他已足感幸慰。

眼下他们无马无车,若要穿出后宫逃生,只怕行到半路,便要被朱棣追上。纵然那人大军多在城外一时进不来,他自己定会率轻兵急急入宫控制局面。

他睁开眼,在大臣们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绝望。

一个大臣从人群中站出来,他看着还很年轻,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青色的袍子挤过一片红红紫紫中间,来到建文帝的面前。

“臣翰林院编修杨之荣,愿为陛下效死。”


006。

我瞅准时机,抢在朱棣捏皱杨荣的亡魂册之前,把那薄薄的册子抽了回来。

杨荣自朱棣的永乐朝往下,四朝元老,功勋卓绝。永乐朝起,他从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渐升高位,五次扈从朱棣亲征,换得帝王倚信无双。朱棣死后,他领遗诏密宣皇太孙,又接连辅佐洪熙、宣德、天顺三朝,逝后得谥文敏,追封太子太师,天子为之辍朝一日,恩宠之高,堪称洪武开国以来第一人。

而这一切,都源于当日应天府前,他以一言换得朱棣高看。而此刻,六十年后,朱棣终于明白,当初那一言,为的并不是谏正自己,而是救他那个困于禁宫的侄儿天子。

朱棣的目光冷冰冰的,像是用鲜血炼出来的匕首,一如六十年前我初见他时的样子。那时他自北平杀至应天,历经了整整一年的杀戮、算计、血肉横飞。而此刻,他只是看了短短的几行文字,眼神里的杀意却比那时更盛。

因为我抢过亡魂册的举动,他的目光重新聚集在我的脸上,咬着牙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忽然迸出了两个字:

“兄长。”


我是大明朝的懿文太子,单名一个标字。

我的母亲是孝慈高皇后马氏,因此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世子,后来,又成了皇太子。父皇说,他一辈子尚峻法,行重典,在他之后,需有我这样的人来安民生息,宽政仁治,否则,难保我大明不会如秦朝一般二世而亡。

他还说,唯有我,可能保我的兄弟们一世安居。

只可惜,我未能如他愿,洪武二十五年,我因患风寒匆匆辞世,朱家的大明,也因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我别世之后,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成了一名司命使,踏遍四海,收集亡魂册,自然也看遍人风世故。我亲眼见着我的弟弟逼走我的儿子,看着我同门的师弟被夷灭十族,看着人间沧海桑田变幻而秋月春风不改,我曾以为,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会为方孝孺愤怒,为朱允炆叹息,但自始至终,我都只是看客。

直到,朱棣重新认出了成为司命使之后而容貌大改的我。

我看着朱棣由冷漠转为错愕的脸,心里忍不住淌过一阵恨意。身为司命使,本来是不该有太多的情绪的,只是我无法控制那随着脉搏起伏的恨淌进四肢百骸,并像叠加的浪涛一般愈发强烈。

朱棣站在我面前,我伸出手,一推。

他一个踉跄,跌进了奈河里。裹着血腥味的黑浪翻卷过来,我看见朱棣手抓着河边的铁索,身子在黑水里一沉一浮。他周围的恶鬼都离他三丈远,或许是因为他曾是真龙天子的缘故。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朝我喊话,或许是因为呛进了奈河水的缘故,连声音都显得分外嘶哑:

“朱允炆,他的亡魂册是什么样的?”

我忽然觉得平静无比,或许他落入奈河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恩怨已了,又或者是那一刻才让我明白,恩怨既在,就永远不会终了。

“是一本书,一部佛经。”

他苦笑着松开了手,转眼间,奈河里腥臭的河水就卷过来淹没了他,四散的恶鬼重又三五成群地聚在了一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最信赖的臣子却从一开始就为了敌人才来到他身边,自以为的一生之敌却心中只有佛法而无怨恨,这样的人生,纵使五伐漠北,南平交趾,国威远震,四海来朝,也始终是可怜的。


朱棣不知道的是,我骗了他。自我成为司命使以来,数十年间我只说过这一次谎,也许就像朱棣所说,我纵死,也不让人好过。

建文君的亡魂册并不是一部佛经。册子里只有一句话,甚至要比方孝孺的都短。

精研佛法三千卷,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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